田野調查,一個當代藝術實踐方法論的初步探問(上)
【文/王聖閎】
饒加恩作品《REM Sleep》影像截取畫面 藝術家提供
人類學已經失去對「文化」概念的獨佔權,而那曾是它與生俱來的權利。「文化」概念現在不只跨學科地使用,在一個漸增的全球社會(盡力理解其各式多元文化主義)裡更跨出了學院,甚至連人類學的次要文類—民族誌—也成了各種學者、作家、藝術家、舞者、導演、脫口秀主持人的新歡。在我們的年代,在這個特別的時期(承擔證言與見證,提供了對真理唯一且依然不穩定的把握),各種表徵的形式都該向其根源致敬,這些根源存在於述說、傾聽、謄寫、轉譯與詮釋的民族誌經驗中。—露思.貝哈(Ruth Behar),《傷心人類學》(註1)
關鍵字田調
繼「檔案」(archive)兩字,以及藝術家做為檔案建構者、管理者、收集者所展開的問題性之後,當代藝術與人類學在基本核心關懷、問題意識,乃至於實踐方法上的再次匯流,會是思考台灣當代藝術未來走向的重要關鍵。這一次,新的關鍵字或許便是:「田野調查」。 確實,已有許多紮實且值得探究的作品案例能支持這樣的觀察,例如侯淑姿自2005年起便展開的一系列名之為「亞洲新娘之歌」的創作計畫,長年深入在台越配的生命故事,並據此擴及她對性別、階級、身分認同,跨國移工與新住民等議題的關注。饒加恩獲得第十屆「台新藝術獎」的《REM Sleep》,同樣探索在全球經濟產業鏈下外籍移工的勞動生命,並透過重述夢境、反芻夢境的方式,揭露那些在異國異地裡被壓抑的心理狀態和情感結構。蘇育賢今年發表的《花山牆》,則是涉及對台灣在地宗教祭儀、歷史記憶與庶民生活經驗的細緻考察,最終透過影像敘事試圖打開一個嶄新的政治空間,藉以含納不同世代的政治想望。其餘,尚有「失落社會檔案室」(LSD)與姚瑞中在「海市蜃樓」計畫中合力完成的大型影像踏查成果、陳界仁從早年創作至《幸福大廈I》以來對台灣勞工階級的不斷關注、吳瑪及竹圍工作室在「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」裡長期耕耘的教育與社區行動方案,乃至於龔卓軍與其參展藝術家、工作團隊在「我們是否工作過量?」一展中,以超載的現地製作,大量的討論、採訪、書寫,試圖捕捉藝術工作者自身瘋狂的「超工作」狀態……。在此,我並無法採取一種全觀式(holistic)的談論法來涵蓋所有案例。這份掛一漏萬的名單顯然還可以更長。 簡言之,我們確實看到越來越多藝術家開始重視對他人生命經驗、對特定族群之歷史、情感及記憶,採取深入而縝密的觀察,並進一步將之匯整、轉化、再詮釋;藝術家們不再只是專注於私密的個人美學經營,或者個人風格語彙的塑造推敲。這類創作的背後,多半都涉及對其研究對象或參與現場的詳實考察(無論其成果最終是否直接呈現於作品之上),進而要求某種創作方法論及工作倫理秩序的轉變。如果我們能確切地說這是種田野調查或民族誌書寫的轉向,那麼,能否更細緻地探問它的實質內涵?而它與人類學領域為了培養一位敏於觀照異文化的民族誌作者,所設計出的一整套學術訓練及方法論又有何異同?
敏感而纖細的說話位置
這或許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。不過聰慧的美國人類學家露思.貝哈從另一個角度為我們提供了些許思考上的路標。在《傷心人類學:易受傷的觀察者》(The Vulnerable Observer: Anthropology That Breaks Your Heart)這本充滿爭議性的精彩之作裡,她不斷以一種自我揭露、反思學術話語位置的書寫風格,詰問人類學這門學科的根本特質為何。人類學,雖然背負著源自歐洲殖民主義原始軀力的印記—認識「他者」,進而壓迫之、控管之—而遭受諸如功能論、種族主義、再現霸權等嚴厲批判,卻總能撐過來,並且變得更有包容力,更具自省能力。但如今,它面臨的是一個連人類學家自身的身分認同都陷入危機的重大問題:人類學家做為「觀照他者之專家」的優勢位置似乎不再;她對於階級、性別、膚色等界域的敏銳和執著,以及最重要的,民族誌書寫做為一種能夠確保文化多樣性、能夠深刻且脈絡化地掌握研究客體的強大工具,如今都已非她所專屬。包括記者、作家、藝術家、文史工作者、社會學家、紀錄片導演……等等,任何對「人」感興趣而需要從生命經驗之中汲取知識的專業人士,多少都懂得運用原本專屬人類學的基本方法—至少是極其稀釋而淺薄的那種。簡言之,方法論上的稀釋、話語位置的取代和消失,都讓人類學如今顯得脆弱,風雨飄搖。貝哈自省地問到:「人類學家大多已經拋棄他們的舊角色,亦即做為我們現代不滿之『起源』的專家,而我們有太多人現在都在家裡做研究,還有什麼讓我們與眾不同的嗎?人類學最終已變得非必要了嗎?」(註2)
答案當然不是悲觀的。至少自1960年代,紀爾茲(Clifford Geertz)的詮釋人類學(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)及實驗民族誌趨勢以來,人類學家逐漸開始嚴肅反思研究倫理的問題,質疑田野述說的合法性由來,並且開始思考如何在方法論上,系統性地將「自我」與「個人」納入詮釋工作裡。(註3)易言之,即是在田野調查與民族誌書寫的工作中,時刻注意「自我反身性」(self-reflexivity)的重要性。因為在深度訪談及參與觀察的過程裡,田野工作者並非一個全然抽離的電子答錄機,在報導人眼中,她是活生生的對話者;她的談吐舉止、她的姿態神情、她身上所背負的知識及文化背景,都會極大程度地影響她與報導人之間的互動方式。自我反身性不是要求田野工作者必須小心排除這些主觀因素,正好相反,這是要求她如何主動在其田調過程中,反思這種總是涉及特定情感結構的動態知識生產過程,並適度透過民族誌書寫揭露之。貝哈那混合著學術論辯、自我剖析、散文及田調述說的獨特書寫文體,以及時刻揭露觀察者之角色、情感、說話條件與背景的姿態,即是這種自我反身性思維下的積極實踐。
【《典藏今藝術》2013年10月號;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