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微情動的臉與淚—凝視瑪莉娜(下)
分類:藝術文化
幽微情動的臉與淚—凝視瑪莉娜(下)
‧典藏今藝術 2013/02/08
攝影機伴隨著兩人在紐約市郊住宅中共渡一晚,可以想像,鏡頭前有禮貌的情感表達、私下的對質與相互指控,談過去的不堪回首、翻老帳、揭瘡疤,已經凸顯了「重演」的不可能。
【文/龔卓軍】
難以回頭、無法「重演」的烏雷
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、烏雷Ulay|空間中的關係Relation in Space 1977
但是,我認為這部紀錄片的弱點,就在於過度強調了烏雷這個令人尷尬的角色,企圖渲染某種已然逝去的理想愛情關係。波西米亞式的小卡車、《空間中的關係》裡兩性身體的撞擊、《無可計量》作品中的雙裸體守門者、《愛人——長城》錄影中早已不自然的伴侶關係,如今在「回顧展」中進行了重演、擬仿,甚至諧擬,攝影機伴隨著兩人在紐約市郊住宅中共渡一晚,可以想像,鏡頭前有禮貌的情感表達、私下的對質與相互指控,談過去的不堪回首、翻老帳、揭瘡疤,已經凸顯了「重演」的不可能。但血淋淋地呈現這個過程,讓觀眾有如觀賞著一齣早已老去的肥皂劇,不得不相信,全然相互信任與投入的愛情關係,終究既不等於簡單的演出,亦難以重演,而有其無可迴避的倫理要求。甚至分手後的老情人,若沒有一點真正的宗教情操,重新會面,還真的很難超越肉麻或相互指控的感覺。
就此而言,阿布拉莫維奇致力於透過「重演」讓行為表演藝術取得當下的歷史敘事與具體參照脈絡,仍然是值得爭議的做法。譬如:在MoMA展場演出的《無可計量》那些配對赤裸身在門口出現的年輕表演者,由於並沒有當年烏雷與阿布拉莫維奇之間的強烈情愛、雙生與磁吸共生關係,也沒有兩性間在創作與生活過程中的張力關係,加上展場的門徑過寬,因此,這種「重演」行為,很容易就變成純視覺與景觀上的表現,而不是經由藝術家生命自然噴發出來的力量表現。這些「重演」容或有教學上或藝術史上的需要,但是,對於行為表演藝術的「當下」本質而言,仍然有段難以企及的距離。
最後,第三個階段的創作特點,《藝術家在現場》可以說是其中的經典,這件作品的能量焦點,幾乎都投注於與觀眾的臉孔與眼神接觸,在75天的過程中,這件作品較為平衡地表現了「行為表演者與觀眾的關係」、「身體的極限」與「心智狀態的可能性」,換句話說,如果說《韻律0》是一種自我受虐、受難式的自棄表演,《跨越夜海》是準備面對長時間與一個固定對象「對坐、安靜、不動、對視」的形式,《面對海景的房子》是接受多數觀眾對藝術家活動生命的直視與窺看,那麼,《藝術家在現場》就是阿布拉莫維奇把能量轉向觀眾,讓觀者以非介入的對等狀態,進入到她的作品關係內部的嶄新嘗試。雖然藝術家在這件作品中維持一貫的「開放」、「含納」與「脆弱」態度,但依其過去受動性身體在場與戲劇性的強調來說,《藝術家在現場》借用了藝術家的身體、心靈與眼神來「反映、鏡射」觀眾的身體、心靈與眼神,更具有一種消極的、映射式的主動性,其靜默的要求相對於挑高中庭的巨大嘈雜迴音,對坐對視時間上的不限定,讓安靜中的微微情動,更顯遽烈。
烏雷在片中說得對,西方文化傾向於否定安靜不動的狀態,對於未表態、不聲張、不動作的生命,傾向於認為它們是虛無、空無。這是他和阿布拉莫維奇做《跨越夜海》時想要傳達的想法。如今,《跨越夜海》似乎更有性別與情愛關係束縛的潛在意涵。
但是,這一回,阿布拉莫維奇說她必須自己「不動如山」。不論是面對不動如常的植物,或者靜默少語的動物,臉孔的出現與眼神的交會,列維納斯(Emmanuel Levinas)的「他者」之臉,形成了《藝術家在現場》無法抹除的情動之梗。這種幽微的情動,是因為許多微小事件,被允許在為時716小時的對坐對視過程中發生,譬如:在慌亂中對上眼神後,阿布拉莫維奇自己違犯規則,向對坐的烏雷伸出雙手,形成小小的情動之舉。譬如:至少有1545位沉默對坐與鎖定彼此眼神的觀眾中,我們查找透過網路留下來的資料,可以確定謝德慶前後坐了五次,另外出席對坐的有沙朗史東(Sharon Stone)、碧玉(Bjork)與馬修巴尼(Matthew Barney)一家人、著名的「線索事件」藝術家安.漢米爾頓(Ann Hamilton)、老牌行為表演藝術家瓊安.尤娜斯(Joan Jonas)、瓦麗.艾克斯波、演員李克曼(Alan Rickman)、羅塞里尼(Isabelle Rossellini)等等,這是屬於朋友圈與行為表演藝術圈中的幽微互動。當然,其中出席的如藝術哲學家亞瑟.丹托(Arthur Danto)、藝術史家、館長、畫廊經理(西恩.凱利(Sean Kelly)他可是坐了不少次)、策展人等等,就藝術圈本身的各種瓜葛利益來看,這些出席都不在話下。不過,我們的確很難去推測這中間的各種動機的異質性。
姑且不論上述這些名人吧。最讓人不解的是,在紐約這個素以金錢來計算時間的城市裡,居然有千人以上不計「成本」,整天排隊,只為了與這位不說話的藝術家「凝目對望」。旁觀者更有75萬人以上。這種「慢下來」的時間邏輯,其作用過程,似乎不僅驚駭了人們的習慣,而且似乎隱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幽微情動要素。眼淚撲簌而下的同時,這些無名的人,心裡究竟出現了什麼樣的情緒呢?
從幽微情動到抽離現實
首先,「對望」這個行為的平等性、交換性,似乎讓許多觀眾有了「自己也是藝術家」的感受。其次,「對望」過程中的時間性、含納性,似乎有讓觀眾躁動不安的心情與思緒,有時間可以趨於專注、定焦。第三,「對望」的場景,基本上是在眾人圍繞聚焦的空間裡,進行眼神的實質接觸,在心理上十分容易產生情感與情緒上的投射與想像。因此,透過「對望凝視」的行為,阿布拉莫維奇在美術館內部生產出了一個幽微的情動場所,它不必言語,單靠臉部神經、嘴角的抽動,單靠眼神的細微變化與相互追逐、定置,放鬆或緊張,痛苦或快樂,就可以延展出變化無窮的幽微情動世界。於是,最後,觀眾與藝術家進行情動的交流後,如果中間的對位不差,某種觀看德萊葉的電影《聖女貞德的激情》中臉部特寫的情動效果,便在現場誕生,它將抽離觀眾與藝術家的現實時間結構,進入「情動」的時間結構中。我們說它是「心有靈犀」的感覺也好,我們說那是無言的眼神撫觸效果也好。藝術家的工作本質若是捕捉感覺團塊,讓這些轉瞬即逝的感覺團塊得以透過某種現場介面顯現、明晰,那麼,「藝術家在現場」可以說透過抽離現實背景的「情動」時間,達到了這種作品的現場效果,但是,紀錄片《藝術家在現場》卻將觀眾的注意力在許多地方導向了烏雷與其他角色。我相信,電影的觀眾關切、投入的是那些陌生臉孔的眼淚,及其禁忍不住的幽微情動,面部抽動的神經帶來的渺渺訊息,以及,在暗處,他(她)們自己隨之而生的幽幽激動之情。
【《典藏今藝術》2013年2月號;訂閱典藏今藝術電子版】
主辦單位:典藏今藝術
主持人:龔卓軍